真。香港人 - 討論組

一頁自傳

「寫寫你怎麼到這裏來的吧，坦白、精簡的，一頁就好。」

該從何說起呢？是從小滿山跑養成的自由野性，是每年初夏擦拭燭淚的訓練，是做人權工作卻搞得很像做特工的日子，是消失於黑洞中的那許許多多的朋友，是那替你承受了卻連名字也不知道的數千手足？

「太瑣碎了，法官可不會有耐性聽。」

不，不是耐性的問題，只是太誠實了，沒有他們需要的東西。

我怎會不知道他們想聽的是什麼。話說，我這個律師牌可是認認真真考回來的，成績還不賴。畢業那年，雨傘盛放，我把畢業禮的程序表疊成了一把大紙傘，遞了給頒獎給我的老師。

夾在罪與罰之間的，是真實的人，還是冰冷的計算？老師教我們：求情該是有血有肉的，定罪與否是狹窄的法律攻防，唯有求情能讓法官真正認識你的當事人。說好每個人的故事，就是我們神聖的職責——噢，但不能長氣，法官很忙的，求情信別超過一頁。

執業後才發現，能真正了解當事人，是多麼的奢侈。5 分鐘，10 分鐘，就是當值律師能索取指示的時間。公式化的問題，公式化的陳詞，公式化的判刑。

一個人的人生，3 分鐘內說完，不外乎出身如何、家人多少、工作為何、收入若干、健康不佳，然後或是走投無路，或是一時糊塗，反正都是深感後悔，請求法庭寬大處理。但其實十個裏面有九個半，再多的悔意、再悲慘的人生，也是沒有什麼用的，唯一可靠的減刑理由，只有認罪。說每個人都是特別的？那不斷運轉的司法齒輪可沒有照顧這種特別的閒暇。

不只是時間的問題。

「你沒有做過嗎？」「法庭判你做過就是做過。千萬別說法官搞錯了，這顯得你沒有悔意。」「什麼？你之後還會做這個？為什麼…不不，我不是要教你怎麼做人，但是在庭上你還是聽我的，保證別再犯，其他個人情況就不說了。」「你沒瘋，是深思熟慮的決定？那就是謀殺了，你也不想一輩子在裏面吧？必須說你當時的情緒判斷出了問題，這是唯一的生路。」

代言別人的人生，包裝成制度願意接納的樣子，那就叫「專業判斷」。你本人是怎樣理解自己的一生的，不重要，你甚至是不被允許開口的，因為你已經有律師了。

僅一頁的人生，僅限悔過的敘事，何其高效，何其虛偽。而自己，也是這種流水作業的共犯，多少次三言兩語間就總結了以至創造了別人的一生。

法庭是否真的願意聆聽真實的人生、真實的想法？還是說，它要的只是順服和合作？

所以囚友讓我幫她們寫求情信，我總得調整期望，「很大機會改變不了什麼」，「但總是改變什麼的希望，」她回答。

給她們希望，是對了還是錯了？

再想起，他們說要給機會改過自新的年輕人，「大部分人都很後悔，知道自己被利用了」，他們說。他們對真實的你毫無興趣。紙花和紙傘，燭淚與催淚煙，都不是制度所需要的。沒有悔過，又何以顯得他們始終正確、仁慈寬大？

「法庭不是發表政治宣言的地方。」

「那法律就無權定我們的罪。」

鄒幸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