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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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快樂>
給：母親

2022於我是這樣的一年：一月份完成了最後一個製作工作，二月份完成了麥理浩徑一百公里路的自我挑戰，同時成為了頻道上最後的幾段影片。二月尾正式開審，遇上疫情和法院關閉等種種障礙，一直審至五月，再延遲至八月宣判。這段時間我為着坐牢做了最後的心理建設和準備。最後九月正式宣判，由此開啟了人生的下一段旅程。

這是一段延遲了數年，讓我人生彷似停滯了，但終究還是要踏上的旅程。我記得在入獄前，我這樣寫道：「…唯一自我救贖的方法是直視這場無可避免的審判。」有日友人問我這句說話有甚麼意思，有着如此想法下坐牢又會否有何不同。其實這是等待審判時無數個晚上反思下所得出的想法，就像大家很熟悉的西西弗斯的故事一樣，假若推石頭已是命中注定的事，唯一能轉變的就只有自身的意識和態度。但就算西西弗斯能如卡繆所言，以荒謬對抗荒謬重獲生命的主宰力，這並不代表日復日推石頭上山就不是一件苦差。再者，即使預視得到苦難，也要待真實經歷時才能感受其苦。

對我來說，那些文字和想法真正的意義不在於坐牢時會比別人輕鬆，而是透過思考於着墨時抽離自身，誠實面對自己的感受，再退一步以客觀的眼光去檢視。夏目漱石形容這個寫作的過程為「詩的立足點」—詩人透過寫詩「親手解剖自己的屍體，把病情昭告天下」，如此一來那些悲傷之事得以游離於自身之外。不止於此，詩人更善於「美化」，但夏目漱石不認為詩人故意地自欺欺人，反而那是呈現詩意有必要的取捨，事物的美因此能脫離世俗人情，昇華至藝術的境界。卡繆筆下的西西弗斯不也是這樣的一回事？他為西西弗斯這個被神打下凡間遭受無期徒刑的神話人物提供了充滿詩意的存在意義—西西弗斯是快樂的—這是一種以外在眼光才得以建立的論述，再用以比喻大於生命的事物。我是期望自己能用這個角度來檢視現今發生在自身的事，除了書寫時將痛苦和難受從身上抽離，也希望能從這些經歷中有所頓悟。

我曾把坐牢的前些日子比喻為熱戀期，早幾日得知一位已出冊的囚友有着同樣的看法。他認同剛入獄必然會感到所有事物都很新鮮，這種好奇心使得剛開始的日子不會太憂愁。他形容此為第一階段，此後直至出獄還會有三個階段。第二階段開始適應了監獄的事物，過着每日重複的生活，同時感受到與外界的隔膜每天都在長高、延伸開來。這時候會感到時間流逝得很緩慢，心裡盡是苦悶。第三個階段開始找到自己在監獄過日子的節奏，這部份很個人，但當找到這個節奏時，日子就會好過得多，所謂「坐自己監」我想也是這個意思。第四個階段即是出獄前的日子，那位囚友到了最後三個月時感到自己開始數算着剩下的日子，不自覺地打亂了日常節奏和本來平泊如湖水的心情，日子的流逝因此又變慢了一點。

當然這一套說法因人而異，也有不少人覺得剛坐牢的日子最難捱，但就我的個人感受而言，直至現時為止我是同意這種說法的。到最近我比較確切地感受到自己步入了第二個階段。過了三個月，逐漸安定下來後反而對外面的世界感到越來越陌生。每個月兩次的探訪並不足以我去仔細瞭解家人在外的生活，我感到自己像一個榕樹下的人，聽着講故事的人盡力把故事說得維肖維妙，但無論如何我都未曾和講者共同經歷過那些事。至於監獄內的生活，熱戀期時洋溢着的幸福感被每日重複、一成不變的生活所吞噬，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荒誕感。看着新派發的月曆，何時才到2025年？原來經歷過那麼多的事不過也是三個月，連刑期十分之一也未完成。最近又好像畫無可畫，該畫些什麼呢？慶幸筆下仍有事可述，但若然每天繼續重複，是否會有一天再無可述之事？屆時心靈定會更空虛。在找到對的節奏前，這個階段我想是要讓自己確實地認知到這就是坐牢，以及接受未來一段長時間都是過這種日子。

然而坐牢又該如何去尋找屬於自己的節奏？從同伴身上，我獲得一些啟發：A君堅持每日撰寫日記，一天都不少，即使無事可寫也會逼迫自己每晚在床前寫點什麼，就算只有一兩句也得寫；B君為自己制定每天何段時間看書、回信，每晚以書侍寢，適應節奏後他說時間就過得很快；C君一有機會就找人捉象棋，消磨時間之餘棋力亦隨年月提昇。言談之間發現原來他小時候常與父親捉棋，但從來捉不贏。我們笑說他出獄後應該不只能捉贏父親，還可落樓下和公園阿伯捉棋。對我來說，坐牢的細藝是閱讀、寫字和畫畫，但最近時而感到迷惘：應該如何讀、如何寫、如何畫才能有所進步，甚至讓其成為日後自身的能力之一？當然我深深明白這種事用死力反而會有反效果，也不該太過功利主義，不過就像我現時在閱讀的書，怎樣才算讀得懂了？

對於新一年的寄望，以前亦說過，但如同祈禱一樣，真心祈求的事不妨多說一遍。我祈求家人保持身體健康，這是最重要的事。同時祝願他們繼續好好生活，活出豐盛的生命。我自己來說即希望隨時日找到自己的節奏，活在當下同時為着明日而努力。找對節奏後另一個巨大的進展，我想是能重獲思考的集中力和自由度，如此一來思考的深度亦會有所提昇。但撇除以上，新一年仍望保留自己美好、善良的一面，以赤子之心指引生命的方向。我想起某次訪問，記者叫我在鏡頭前寫下一句句子，我思考了一會兒，最後寫下：別讓世界的殘酷淹沒你的善良。

在此祝願大家新一年繼續當個善良的人。

2023.1.1

aumanyick